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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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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章

李香庭又回到張燈結彩的滿月樓, 恰好碰到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姑娘送客人離開,男人上車前還不忘拍一下她的屁股,姑娘故作羞態地輕拍他的肩膀, 嬌滴滴地湊去耳邊說話。

李香庭不忍再看下去, 低頭快步走進去,找到仙姐談戚鳳陽贖身的事。

今已至深夜,朋友們都睡下了, 李香庭目前的存款遠遠不夠交贖金。第二天一早他去銀行提了現金,又去書店找孟宜棣借錢。

李香庭雖沒說明借錢用途, 但聽說戚鳳陽找到了, 孟宜棣也隱約猜到些事情, 當即去取了錢給他。

籌齊後,李香庭立刻去找仙姐。

幹這行的都是晚上活,茶館裏靜悄悄的。仙姐沒化妝,眼眶發黑,頭發隨意挽作一團窩在腦後, 顯得有些憔悴,數著錢,嘴卻快笑快裂了。小紅月最近是招人喜歡, 但是她性格怪, 成天閉門不出,窩在房裏折騰那些古怪的畫, 不高興了就不接客, 雖然能給自己掙不少錢, 但就怕她哪天臭毛病上來惹急了客人, 弄出事端。想當初買下她才花了十塊大洋,短短幾天, 一來一去翻了百倍,這筆買賣,劃算。

清算好一切,仙姐喜笑顏開地去找戚鳳陽:“月呀,告訴你個好消息,你自由了。”

戚鳳陽正畫畫呢,不知聽沒聽進去,總之一句沒搭理。

“有人給你贖了身,你可以走了。”

畫筆一頓,戚鳳陽楞了一下,他真的給自己贖身了。

“就是上回來的那個少爺,你可走大運了,兩千大洋,二話不說給我送來了。”

戚鳳陽震驚地看著她:“兩千?之前我問過你,不是說一千嗎?”

“那是從前。”仙姐搖著扇子笑起來,“你啊,可是今非昔比,回頭我還得跟朱老爺交代聲,要知道他這麽爽快,我就要他三千了。你跟媽媽說說,你都給那些臭男人灌了什麽迷魂湯?天天擺著個臭臉,怎麽一個個都認你?那傻小子跟別人還不太一樣,瞧那傻勁,是動真格的了?”

戚鳳陽繼續畫畫:“我不走。”

“呦,別人想贖身都沒條件,你還不走了。雖然咱是風塵女子,進不去大院門,做不了太太,但做個養在外面的情人也好啊,總比在這裏伺候完那個伺候這個好吧。”仙姐見她不為所動,繼續勸說:“你啊還是經的男人少,有些手段毒的,又打又罵,折騰死你,怪人多得是,可不好伺候。你看看咱們這天天進進出出的,小到沒經歷的楞頭青,大到半截身入土的糟老頭子,哪有那英俊的少爺好。”

“不用說了,我不走,你把錢還給他。”

仙姐見她油鹽不進的,發起狠來:“這可不是你想待就能待的地方,錢我已經收了,趕緊給我走,媽媽是看你年紀小,又招人待見才客客氣氣對你,別真給臉不要臉。”她出門吆喝了兩聲,便來了兩個打掃的下人,吩咐道:“你們倆把她東西都收拾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戚鳳陽自然不想多待在這魔窟一分一秒,但她更不想欠李香庭的,尤其現在自己這般模樣,跟他牽扯只會有無盡的麻煩。見仙姐一心趕自己,只好說:“這些畫,我也要帶走。”

仙姐見她松口,瞬間變了個臉:“保準給你收好好的,角都不碰一個。”

“那位少爺,還在這?”

“樓下等著呢。”

戚鳳陽拿紙筆寫了幾個字,便下了樓,見李香庭筆直立在大廳中央。

他見戚鳳陽下來,迎上前兩步:“阿陽,回家了。”

戚鳳陽站到他面前,遞了個錢袋子過去:“謝謝你幫我贖身,我只有這些,一共八十塊大洋,還欠你一千九百二。”

“不用。”

“少爺是嫌這錢臟嗎?”

“不是。”李香庭皺起眉,無奈地接下錢袋子,“行。”

戚鳳陽又將紙條給他:“這是欠條,我會把錢慢慢還給你。”

李香庭看著她認真的眼神,明白她的決心,便先收下:“好,從現在起你是自由身了,想去哪裏,想做什麽都可以,錢不急著還。”

“謝謝,我就不住之前那個公寓了。”

“那你去哪?”

“找個旅館。”

李香庭不想強人所難,尊重她的一切決定:“好。”

他拿出一個小袋子:“這裏面是你的身契,交給你處置。”

戚鳳陽接過來,輕輕的幾張紙,卻重若千斤,主宰著一個人的命運:“謝謝。”

“我送你。”

“不用。”

說著,仙姐帶人將她的東西拿下來。

戚鳳陽一手提畫箱,一手提畫架:“仙姐,能不能請您派個人幫我拿下行李。”

“行啊,我叫輛車送你。”

李香庭幫她提畫到車上,戚鳳陽沒讓人上車,只說:“少爺慢走。”

路上行人多,黃包車跟小汽車的速度差不多,李香庭一直在後面跟著,見戚鳳陽安全進了家小旅館,才放心離開。

司機幫戚鳳陽把東西送到房間,笑著點了下頭:“祝你以後無拘無束,一帆風順。”

戚鳳陽心頭一酸:“謝謝。”

她目送人離去,關上門,轉身看著一地行李,最多的,還是畫。

她將李香庭交給自己的身契拿出來,共有三張,從最初的吳家,到李家,再到滿月樓。

四年,恍若隔世。

她將它們一張張撕了個粉碎,揚了出去,泛黃的碎片在空中如枯蝶般振翅。

她跪在一地碎蝶中,一直緊繃的背終於垮了下來,伏在地上,手抓著這些困了自己多年的碎片,埋下頭去,哭得一塌糊塗。

……

戚鳳陽身上只留了夠三天住宿的錢,她得想法子趕緊掙錢才是,可自己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女子,除了風月場,去哪掙這麽多錢?

她出去找了一下午工作,只有個飯店願意收她做打掃的夥計,月薪一塊大洋,照這算下去,她不吃不喝幹到死,都還不了李香庭的錢。

晚上,她回到旅館,買了個饅頭充饑,邊吃邊提筆畫畫,將那副未完成的作品收尾,才精疲力盡地躺下休息會。

就在她快要睡著的時候,門被敲響,戚鳳陽昏昏沈沈地起身開門,看清來人後瞬間清醒了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“來看看你,”李香庭擡手,提了個黃皮紙包著的甜品,“順便帶點吃的。”

“謝謝,我不餓,很晚了,請回吧。”戚鳳陽直接關上門,“少爺以後別來了,對你我都好。”

李香庭面對著冰冷的門,輕嘆口氣:“我放在門口了,是你以前最喜歡的栗子糕,記得吃。”

裏面沒有回應。  “那我走了,你保重,早點休息。”

還是沒回應。

戚鳳陽站在裏頭,直到下樓的腳步聲漸漸消失,身體倚靠到門上,緩慢地癱坐下去。

好像身體裏的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了出去,她好想接下它,像從前那樣,高興地對他說謝謝,可如今一切都已面目全非,過去的自己雖出身低微,但仍為清白之身,現如今……怎配覬覦那分毫的甜美。

回不去了。

……

戚鳳陽明白李香庭的脾性,他定會再來。門口的栗子糕沒有吃,也許當李香庭看到它原封不動地待在門外,就不會再送了。

第二天傍晚,果真如她所料,李香庭又來了,還帶了些書籍和畫筆,一並整齊地擺放在門口。他拾起昨天的糕點,對一門之隔的人說道:“給你帶了點書,還有綠豆糕。”

走廊一陣安靜。

“再見。”李香庭提著東西轉身,剛要下樓,身後的門開了。

他立馬回頭,見戚鳳陽穿了條灰裙子,披著黑色披肩,疏離地看著自己:“別再送了,我不喜歡這個。”

“你以前很喜歡。”

“人都是會變得,就像我,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人了。”

“不是,不管你經歷過什麽,在我心裏永遠不會變。”

“少爺,別再自我欺騙了,認清事實吧,”她自嘲地笑了聲,“我就是個風塵女子,別再跟我有瓜葛,辱了你的名聲。時間不早了,我等會還要接客。”

李香庭一聽這話,勃然變色:“你已經是自由身,不用再做這些!”

“少爺自小衣食無憂,伺候的人無數,想要什麽有什麽,一撒手便是成百上千,不知我們窮苦之人最首要的問題是活著。不接客,我哪來的錢,我又不是神仙,不吃不喝。”

“我幫你。”

“少爺別說玩笑話了,我還欠著您大筆的錢,”戚鳳陽太了解他,咬了下牙,狠心道:“您就算把我翻來覆去睡個幾萬次,日日夜夜毫不停歇,我都還不清您的恩情。”

“阿陽!”

“少爺!”戚鳳陽眸光劇烈地顫動,“別再來了,您請回,不送。”

門重重地被關上。

“嘭”一聲,震到他的心底。

……

李香庭隨便找個鋪子喝了點酒,店家要打烊,才離開。

他在巴黎時常流連酒館,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喝酒暢聊,回國後也常同朋友相聚,雖長著一張不會喝酒的臉,酒量卻抵得上兩三個大漢。這麽多年,他只喝醉過三次,今日受情緒影響,多灌兩瓶,酩酊大醉,路都摸不清,倒在街頭就睡了過去。

街邊溜達的流浪漢路過,見個男人四仰八叉地躺著,上前試探一聲:“欸。”見人不動,他又上腳踢了兩下:“醒醒,下雨了。”

下的哪門子雨。

流浪漢見他不省人事,環顧四周,趁當下無人,麻利地卸下他的手表,抽出皮帶,連鞋襪都脫了去。抱著一堆寶貝高興地溜走,邊跑邊念叨著:“發財嘍。”

李香庭是被人叫醒的,眼一睜,光刺得眼疼,他用手遮擋,只見周圍一群人對著自己指指點點。

叫醒他的男人說:“這是我的攤位,麻煩去那邊睡。”

“不好意思。”李香庭欲起身,才發現自己皮帶和鞋都沒了,他羞口羞腳地攥緊褲子,忽然一只握住繩子的小手伸了過來。

是一個灰頭土臉的小男孩:“給你綁褲子。”

李香庭接過這條不太幹凈的麻繩,道了句“謝謝”,他將繩子系在褲腰上,再看過去,小男孩站在遠處一條巷子口望著自己。

李香庭覺得他似乎有事情。

小男孩見他過來,繼續往巷子裏走。

李香庭跟人來到一座拆到一半罷工了的小樓前,與若幹雙黑漆漆的、迷茫的雙眼對上。

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,最大不超過十歲。

四下臭氣熏天,不遠處的垃圾堆盤繞著無數蒼蠅,他們大多赤足,也有穿著完全不合腳的破鞋,不是露了腳趾,就是露著腳後跟。

少年時讀書游玩,周圍的同學、朋友非富即貴,李仁玉禁止幾個孩子往平民區跑,他從未深入過這些地方,長大了出國留學,回來後接觸的也是詩情畫意,談的盡是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。

見慣了燈紅酒綠,繁華都市,這是他第一次直面如此駭人的人間慘狀。

李香庭蹲到一個小女孩面前,嚇得人往後退到墻邊。

他條件反射地去掏錢,摸到口袋,才反應過來錢被偷了。

身側一個黑黝黝的小男孩拿著個腐爛的蘋果核慢慢地啃著,李香庭聞著那味,只覺得一陣惡心:“這個不能吃了。”

小男孩卻怕他搶了,橫眉側身躲過去。

他看著一個個稚嫩又麻木的面孔,積郁已久的悲淒瞬間一湧而上。

“你們是孤兒?”

沒有人回答。

“我帶你們離開這。”

沒有人吱聲。

陽光射進來,裹在李香庭身上,一道鋒利的交界線,將他與檐下的孩子們,分成一明一暗。

眾人註視著站在光下雍容閑雅的男人,像一個個沒有靈魂的軀殼,沒有一點兒反應。

玫瑰野蠻生長的土壤下,是腐朽灰暗的千溝萬壑。

也許能照到一絲光亮,卻永遠甩不掉,那陰濕的潮氣。

一股難言的悲涼與無奈橫亙著他的身體,這一刻,他想起了戚鳳陽的話:

“你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。”

“你教我平等、人權、自由,那不過是希望中的社會。”

“你毀了一張,兩張,十張,能毀掉所有嗎?”

幫的了一個,兩個。

能幫的了所有嗎?

李香庭還是伸出手,白凈修長的手指沖破那道分界線,將自己融入他們的世界。

不能。

可即便只有一個,也是他一顆滾燙的赤子之心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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